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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弃天神的记忆,舍弃天神的力量,唯有一颗心在轮回当中,以人之身、以兽之身、以飞鸟鱼虫之身,在轮回中走过无数次凡尘众生的道路,天神生来通明不染尘苦的心,终于悟到了苦。
  苦啊。
  凡尘众生的苦。
  唯有苦难才能理解苦难,唯有痛苦才能解救痛苦。
  原来天神,早已尝过了苦而不自知。
  若非觉得浑沌的道太苦,他和太阴为什么要开启一次又一次大轮回呢?
  苦是一把钥匙,通往道之缺的迷障。
  身为天生神圣的天神,长阳找不到道之缺,但大玄可以。
  他让那苦浸透了自己,在世间积攒了一个又一个轮回的墨色里,坠到了天地之道裂开的深渊里。
  他终于看见了道之缺。
  你告诉我你找到了道之缺。太阴震颤着说。
  在上一次轮回的终末,坠落的天神寻找到她,揭开隐秘,告诉她他已知晓道之缺究竟是什么。
  他们当时只要弥补道之缺,就可以解决浑沌,接下来只要修补天地、消弭劫气就像他们此时打算做的一样,天地就可以结束这越来越艰难的大轮回,让一切恢复到正轨。
  可长阳要她再开启一次大轮回。
  是的。身着墨衣的神明笑了一下,幽邃的眼睛里好像在闪着光,道之缺,在于天神有情。
  怎么可能?白帝喃喃道。
  墨色的涟漪荡到他身上,只轻轻一触,就沾染上了这最坚固有定的神明。
  他吃痛似的皱起眉,但那痛苦不是墨色带给他的,那是他心中早已尝过的苦滋味,墨色只是将它显化。
  天神掌道,以道为身,为什么会感受到痛苦?
  天神有情。玄衣覆身的神明露出复杂的笑。
  天神自以为生来便没有七情六欲,观世间心欲如梦幻泡影,可他们又怎么会真的没有情呢?
  有情即偏私。偏私即非公。
  若非有情,为何要欺瞒大玄的存在?若非有情,为何在见到长阳未陨时欢喜?若非有情他从太阴、炎君,到白帝、水相、化芒,一个个看过去,为何方才,还要留给大玄一条道?
  若非有情,何必关心天地众生是否会入了浑沌的苦道?是否会走向寂灭?
  天神有情,那情浅淡似无,只关乎同伴与天地,那情隽永,穿越一次又一次大轮回,历苦而不知不悔。
  七情不动,不沾因果。
  天神有情,却不沾因果。
  这样清浅的情,似乎也无伤大雅。可一次次无伤大雅积累起来,就成了因果之乱的始。
  如何弥补道之缺?如何解决因果的乱?
  天神以道为身,道不损,天神何陨?
  厚土仍在,轮回仍转,长庚启明,仍章日夜,社土与云章师的道仍在,社土与云章师何陨?
  她们只是回归于道中,从此以后,无情无性,看万物皆同,生灭如一,看曾经愿因信而向死的同伴,也与一滴坠雨、一瓣落花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做什么呢?
  天神当真未陨吗?
  道本无情,天神是道的情。
  想要弥补道之缺很难,也很简单。
  只需要天神消陨,天神归道,从此以后,无情亦无性,天地自然再无所缺,一切皆将归于正轨。
  天地在呼唤着,天神寂灭。
  所以,浑沌虽然早就知道道之缺在何处,却不敢妄动。因为天神若知何为道之缺,必不吝消陨,亦如社土。
  所以,长阳在找到道之缺后,开启了又一次大轮回。
  七根琴弦显化,那是他自天地间收集的七情引,亦是他的情之所寄。
  天地之乱,始于天神有情,却不沾因果。
  因果之道需要一尊神明,为它定下不可动摇的运转。
  但上一个轮回当中的长阳已经来不及接起这伤痕累累的因果。
  笔端万千因果,接尽世间众生,亦接向天神。
  墨色冲破月华,荡到天神身上,有化身的天神,化身便接上了这一缕墨色,没有化身的天神便在这墨色里凝聚出了一具化身。
  你要做什么?才从那大轮回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的炎君焦急问道。
  身披玄衣的神明对他笑。从得知道之缺究竟为什么的那一刻起,长阳就开始布一个局,一个与天地所求相悖的局,一个与天神甘陨的心相悖的局。
  此世的漓池、长阳、大玄,都是他为了落子而显化的相,慈悲也好、寒煞也罢,他自己的迷茫困顿、自己的挣扎痛苦,都是他为了结出那果而给自己设下的局。
  他谋算天地,亦谋算自己,只为留下一个选择。
  他与众生结契,亦与天神结契。
  天神当有化身,以此化身为因果之凭。
  七情不动,不沾因果。天神若动七情,化身便有因果沾身,唯有全了因果,才能了断因果。
  这对于天神来说,并不太难。
  他要做什么?
  他要道之缺被弥补,也要天神不必消陨。
  他要在这天地之间,强求一个双全!
  因果要公正,因果不可改。
  这世间,一切天神皆可有情,唯有,因果不可有情。
  正确、错误,善恶、正邪、好坏,有情无情这些东西,众生在乎、天神在乎、浑沌在乎,但天地不在乎。身覆玄衣的神明抬起他的笔,墨黑的眼底似有微光。
  我在乎。
  牵因果的笔划落在神明的七情弦上,一声振鸣,七弦崩裂。
  第177章 (正文完)
  那弦断的最后一声响, 并不惊天动地,也不痛心裂腑,它是轻盈柔软的, 像一片明澈的阳光, 习惯的光亮的人也许都没有觉察。
  墨黑的衣角片片破碎, 和神明一起散做点点明澈的光,在夜色里像海上浮动的鳞光。那目中的微光暗了。
  太阴霍然变色, 她伸出手,但月辉却锁不住那个身影,她只捉住了一片阳光。
  炎君手上燃起不熄的永焰,托住一片阳光, 但火焰的光亮却无论如何都融不进那破碎的微光里, 只能见它一点一点熄灭。
  白帝定不住它、水相留不下它、化芒延不长它。
  唯, 因果不可有情。
  这世间再无长阳。
  大青山首的威严神圣开始消散。
  李府当中的住客们皆若有所觉般一顿,心中仿佛有某种哀茫似的感情, 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我好像听见上神的琴后李喃喃道。
  黑水潭上, 正镇压躁动诸鬼的鬼王女须忽然抬头,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曾在九曲河旁、幽冥九泉上点化过她的神明。
  淮水畔,正拨弦以助淮水神君平复水脉的余简手指忽然一颤, 不知为何再也弹不下去,淮水上的龙影昂首看向远方。
  梁地万应公庙中,将无数盏心焰聚在一起形成一支明明火炬, 天地异象在平复, 火炬却突然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不知道啊!我怎么有点难受?
  冀地当中,胥桓站在老人病狼与残骨身旁,伸手触到了一片正在消散的阳光。
  青拂、黎枫、常安渡、仰苍、玄鸟
  废弃神庙中,丁芹颤抖着抚上额头, 她感觉到,神印碎了。
  那不是陨落,只是没有了必要。
  从此以后,因果无情无性,依道运转,又何必再显出化身来?何必再说什么话?何必再关注着谁?
  如早已归道的社土与云章师,曾经一切重要的,都不再重要,一切在乎的,都不再在乎。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最后一点微光熄灭。
  大劫结束了。
  劫气在逐渐消化,天地之损在愈合,道之缺已被弥合,再也没有大轮回,春夏秋冬,日月轮转。
  一切好像都归复了正常。
  太阴孤坐在太阴星中,像一座雕塑般长坐不动。天神情浅,本也没什么常动的心念。
  炎君圣所转为凡世不可见,白帝离了神庭,水相、化芒,亦不再现世。
  除了修补天地所受到的损伤,一切就像劫起之前,天神本也不干涉世间的运转。
  长阳还有可能回来吗?灼如烈焰的大鸟落在桐林中。
  炎君掌薪火,还会看一看人间的事,但除了寥寥几个人,再没有谁能够得进得到他的圣所。
  此时这披着火焰流裳的天神坐在桐木枝干上,并没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玄鸟叹息。他并非不能接受失去。
  从久远以前,他就已经经历过最惨烈的失去。
  但丁芹还是一直在坚执地祈祷。就像她曾经不相信神明会想要寂灭天地一样,她现在也不肯相信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她曾经是对的,这一次呢?
  也许一直没有开口的炎君说道,假使能够从七情之外,寻到一种能够使心有所动、不改公允的情。
  让那归于道,断尽七情的心,愿意再一次为世间有所动。
  可是,七情之外,又何来有情呢?
  炎君垂首,有数根因果从他身上延出。
  情动心动,便沾因果。
  但他所沾的这些因果,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知晓因果运转的道理,便能知此时所种之因将在未来得到什么样的果。
  不种恶因,不得恶果。若不作恶,何惧因果呢?
  玄鸟无意带来的种子,将在一年后化作一朵开在他眼前的花。人世间的祈祷,又是会在世间结成什么样的果?
  天上的太阳星升了又落,人间的草木枯了又发,日夜在转过,年岁在流淌。
  永无春的雪原已不再落雪,在又一年的春风中生出了绿芽。
  这是天地的损伤被天神弥合的结果。
  春天的绿芽在夏天繁盛,在秋天结子,于是夜里也有了虫鸣,枝头也有了鸟雀,那在雪原深处的神庙,似乎也减了几分寒意。
  神庙中走出来一个高挑的灰眸姑娘,一年又一年,丁芹已从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个成年姑娘,又在长大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年都会来这座神庙看一看,扫去积尘,在祭坛供上一盏灯。
  就算这样壮丽的神庙也会被废弃,但在这座神庙的每一块岩石上,都凝聚着千万年不散的信仰。
  也许他们的信仰再也不会收到反馈。但信仰不是交易,信仰是一种选择。
  其他时候,她会在世间行走,和其他点燃明灯的人一起消弭世间积聚过重的苦气。
  而现在,她要回到大青山。
  天高云淡,灰蓝的天空边际已经挂上了一枚淡白的圆月。
  又是一年中秋。
  李府早已不是曾经破败冷清的模样,添了新器、种了新花,但那个小院中的一草一木,还都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池中的银鱼已经修成了一方水神,今日溯回和老朋友相聚;老龟悠然泡在灵池里,看着泥鳅儿正在逗开了灵智的小水獭说话;文千字还不太会化形,脸上留着鼠须背后长着细尾,乖乖盘坐听移山大王给他讲化形要点;猴群们蹲在墙头树梢吱吱乱叫;后李任他们玩闹,自己和化了形的谨言坐在廊下对饮,两人脸上带着浅淡的笑。
  你现在怎么只喝酒,倒不怎么说话了?后李给他空了的酒杯又倒满。
  谨言对他翻了个白眼:你就笑我吧,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玄鸟并不饮酒,捻了一枚月饼来吃,听见不由笑了一声。
  但三个人又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瞬。
  白鸿下山接丁芹去了。
  曾经的丑木头已经变成了玄鸟,李拾正端着菜和两只顽皮的小鹄妖做斗争,白颊小猴也开始为自己捣蛋的后辈头疼。
  这院子里又多了一些生灵,又多了一些生机。
  等到夜色降临,皎洁的圆月挂在天顶,谨言醉了又开始拽着后李亮嗓子瞎唱,后李扯不开他,烦不胜烦想用糕点塞住他的嘴。
  玄鸟没有了时间的限制,伸手拿走最后半盘点心,在后李的瞪视中止不住地笑。
  猴儿们醉倒了一片,院子里一片嬉闹。
  丁芹倚着白鸿,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抿嘴浅笑,灰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块沉凝的玛瑙。
  大家都在,唯有树下的石椅一直是空的。石桌上的月饼和酒菜没有人动,在夜色里逐渐失去温度。
  月已行至中天,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
  人间在团聚,月上的神明长坐如一尊雕像。
  炎君飘在云上自言自语地呢喃:长阳啊长阳,你续了因果,可我之前帮了你那么多忙,怎么也不见你给我结个果呢?
  喀嚓。
  有什么自地面拔起,唰的窜向天上飘着的云。炎君眼疾手快捉住了飞到面前的东西,那是两柄才折下来的竹木仓?
  他低头一看。
  看空了的石椅上,不知何时已坐上了一个白衣含笑的身影,握风为盏,举杯从夜色里盛了盈盈一抹月光。
  太阴星上,孤坐不动的天神忽然翘起一个笑。
  丁芹手里的杯子砸到地上,捂嘴看向那个身影,眼里滑下大颗的泪。
  这世间,七情之外,有不改公允的情。
  唤做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玄鸟不饮酒是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酿的酒了。
  完结了啊,也终于给了长阳一个温暖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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